地穴中最后一块剥落的石壳碎片，在无声的尘埃中静止。
我站在原地，身形微微佝偻，覆盖着幽暗光泽的苍白躯体，如同刚从冰川深处解冻的古尸。空气里弥漫着地底深处特有的、混合着岩石、水汽和腐朽根须的阴冷气味，每一次呼吸，这冰冷的气流都像无数细小的冰针，刺激着沉寂了不知多久的肺腑。但这点不适，比起丹田深处那片深邃粘稠的寒潭，以及它带来的永恒冰冷死寂感，实在微不足道。
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，扫过躯体的每一个角落。关节的滞涩感依旧存在，肌肉纤维在灵力驱动下，如同被冻僵的钢丝，每一次细微的收缩舒张都带着生硬的摩擦。对力量的精细掌控，仍停留在基础动作的层面。但…够用了。至少，能动。
是时候了。
目光（或者说，神念凝聚的感知焦点）投向头顶。那里是厚厚的土层和破庙的残基，隔绝了百年光阴。
没有剧烈的震动，没有刺耳的声响。我缓缓抬起右臂，覆盖着幽暗光泽的指尖，无声地刺入头顶冰冷的岩层。
指尖触及之处，坚硬冰冷的岩石，在那层流动的幽暗光泽下，如同遇到了最恐怖的侵蚀者。没有崩裂，没有碎屑飞溅。岩石的纹理在指尖幽光笼罩下，如同阳光下的积雪，悄无声息地融化、分解、化为最细微的尘埃。一股精纯而阴寒的地脉气息，顺着指尖，被那幽光贪婪地汲取、吞噬，融入丹田深处那片寒潭。
一条垂直向上的通道，在绝对的死寂中，被硬生生“蚀”了出来。没有留下任何挖掘的痕迹，只有通道壁面光滑得如同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，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。
我一步一步，沿着自己开辟的通道向上走去。脚步落在被蚀化成粉末的岩屑上，发出极其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头顶的土腥味越来越浓，隔绝了百年的、属于地表的气息，丝丝缕缕地渗透下来。
当最后一层薄土被指尖的幽光无声化开，久违的、带着草木腐朽气息的空气，如同久别的洪流，猛地灌入鼻腔。这气息浑浊、呛人，混杂着枯枝败叶的霉味和泥土的腥气，但对于一个在地底沉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人来说，它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鲜活感。
我站在了破庙残破的地基之上。
天空阴沉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，仿佛随时会滴下浑浊的雨水。光线晦暗，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滤镜。
破庙的残骸，比我“下去”时更加破败不堪。原本还能勉强遮风挡雨的几堵断墙，如今只剩下几段不足半人高的、爬满枯黄苔藓和藤蔓的土埂。曾经供奉神像的地方，只剩下一个被泥土半掩的基座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腐叶。野草长得肆无忌惮，枯黄与深绿交织，几乎将整个地基淹没。几棵歪脖子小树从倒塌的房梁缝隙里挣扎出来，枝桠扭曲，挂着零星的枯叶，在阴沉的天空下投下鬼爪般的影子。
寂静。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“沙沙”声，以及远处山林中传来的、模糊不清的几声鸟鸣。
百年时光，足以抹平太多痕迹。曾经的屈辱、挣扎、绝望，都已被荒草和泥土深深掩埋。唯有丹田深处那片冰冷的寒潭，以及潭底沉淀的刻骨记忆，提醒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。
神念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。
如同冰冷的潮水，以我为中心，向着四面八方蔓延。不同于修士灵力扫描的霸道探测，这神念的扩散带着一种极致的“静”与“冷”。它并非主动去触碰、感知，而是如同融入环境的阴影，被动地接收着周围空间的一切细微波动——空气的流动、尘埃的飘落、草木根须的汲取、昆虫在腐叶下的爬行…以及，那无处不在的、混乱驳杂的灵气波动。
神念掠过荒芜的破庙地基，掠过远处稀疏的林地，掠过更远处起伏的山峦…最终，精准地锁定了黑山主峰的方向。
那里，是混乱的源头。
一股庞大、衰败、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混乱灵力波动，如同一个巨大的、不断溃烂的伤口，盘踞在主峰深处。它不再有冲击元婴时的霸烈灼热，只剩下无尽的腐朽和死气沉沉，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，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。这波动如同瘟疫源，向着四周辐射，搅动着整个黑山区域的灵气都变得紊乱、稀薄、驳杂不堪。主峰上空，仿佛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暗愁云。
而在主峰山脚及周边区域，一道道相对弱小、却同样带着焦虑、恐惧和戾气波动的灵力光点，如同受惊的蚁群，在混乱的灵力流中仓惶移动、警戒、冲突。那是黑山陈氏的子弟。失去了老祖的震慑和庇护，内部的倾轧、外部的压力，让这个曾经盘踞一方的修真家族，陷入了风雨飘摇的混乱。
神念收回，冰冷无波。家族兴衰，不过是大一点的蚁穴崩塌。引不起寒潭一丝涟漪。
目标，依旧清晰。
但黑山范围不小，主峰区域更是防守核心。需要一个引路人，一个能提供更精确信息的…舌头。
神念再次铺开，这次范围收缩，更专注于感知破庙附近数里范围内，那些属于低阶修士的、带着特定家族烙印的灵力波动。
等待。
如同潜伏在枯草深处的毒蛇，将自身的气息收敛到极致。丹田寒潭沉寂，覆盖体表的幽暗光泽也黯淡下去，整个人仿佛与脚下荒芜的庙基、与背后歪斜的枯树融为一体，化为一块真正的、冰冷无生命的顽石。只有神念的触须，如同无形的蛛网，静静张开，捕捉着风中的信息。
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。阴沉的天空似乎更暗了几分。
终于。
一个相对清晰的、带着火属性燥热波动的灵力光点，出现在神念感知的边缘。他移动的速度不快，方向…正是朝着破庙废墟这边而来！伴随着的，还有一股不加掩饰的、属于炼气期修士的灵压，以及…浓重的酒气和一个粗嘎嗓音的骂骂咧咧。
“他娘的…什么狗屁差事！让老子来巡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…嗝…” 声音由远及近，带着醉醺醺的怨气，“老祖宗…老祖宗倒了…那些管事的王八羔子就知道使唤人…连口灵酒都他娘的克扣…”
脚步声踉跄，踩踏着荒草和碎石，越来越近。
神念的“视线”锁定了来人。
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修士，穿着陈氏家族标志性的墨绿色劲装，不过布料略显陈旧，沾着不少泥污和酒渍。他满脸横肉，眼白泛着醉酒的血丝，腰间挂着一把普通的长刀，手里还拎着一个快见底的酒葫芦。修为…炼气中期。气息浮躁不稳，显然是刚突破不久，根基虚浮。
他骂骂咧咧地走到破庙地基边缘，一脚踹开挡路的半截朽木，浑浊的眼睛扫过眼前的荒凉，满是鄙夷和不耐烦。
“呸！真他娘的晦气！连个鬼影子都没有！巡个屁！” 他狠狠灌了一口劣酒，辛辣的液体让他龇牙咧嘴，“上头那些老东西，尽整些没用的…说什么可能有外敌窥探…屁！我看就是看老子不顺眼，打发老子来吃灰…”
他似乎觉得口干舌燥，又灌了一口，酒劲上涌，脚步更加虚浮。目光瞥见不远处歪脖子树下，似乎有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地。
“歇…歇会儿…” 他嘟囔着，摇摇晃晃地朝着树下走去，背对着破庙废墟的方向，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后背，暴露在那片死寂的荒草之中。
就在他走到树下，准备一屁股坐下的瞬间——
一道身影，如同从阴影中凝结的鬼魅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之外！
没有破风声，没有灵力波动的前兆，甚至没有带起一丝气流！仿佛他本来就站在那里，只是刚刚被目光所捕捉到。
陈虎（神念从对方腰间腰牌上捕捉到了这个名字）毫无所觉，还在骂骂咧咧地弯腰，想掸掉地上碍事的几片枯叶。
直到…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、覆盖着一层流动幽暗光泽的手，如同冰冷的铁钳，毫无征兆地、精准地搭在了他的后颈之上！
冰冷！刺骨的冰冷！
那不是皮肤接触的凉，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、瞬间抽走所有热量的恐怖寒意！这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，顺着后颈的皮肉、颈椎的缝隙，瞬间刺入体内！
“呃——！” 陈虎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冻结了！醉意瞬间被无边的恐惧驱散！他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，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扭曲的惊叫，身体猛地一僵，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！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、无法形容的恐怖感攫住了他，让他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！
他想调动灵力反抗，丹田内那点微薄的火属性灵力，在接触到那股侵入体内的、粘稠冰冷的寒流时，如同火星掉进了万丈冰渊，“嗤”地一声，瞬间熄灭！连一丝波澜都未能掀起！
他想呼救，喉咙却被那恐怖的寒意彻底冻结，只能发出“咯咯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。
他眼角的余光，瞥见了搭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。苍白，冰冷，覆盖着流动的幽暗光泽，不像活人的手，倒像是…从九幽地狱里伸出来的鬼爪！
“搜魂。”
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，如同贴着耳膜响起的丧钟，直接传入他几乎被冻僵的神魂深处。
下一刻，一股远比侵入体内的寒意更加冰冷、更加霸道、更加蛮横的意念洪流，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锥，狠狠刺入了陈虎毫无防备的识海！
“啊——！！！！”
无声的、只存在于神魂层面的凄厉惨嚎，在陈虎的识海中疯狂炸响！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住，然后被硬生生地、一寸寸地撕裂开来！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、情感、念头、修炼感悟…如同被强行打碎的琉璃，在识海中疯狂搅动、翻腾、被那冰冷的意念洪流粗暴地翻阅、攫取！
剧烈的痛苦让他眼球暴凸，布满血丝，几乎要夺眶而出！身体剧烈地抽搐着，如同离水的鱼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口水混合着白沫，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。一股恶臭弥漫开来——他失禁了。
神念如同最冷酷的翻阅者，无视着识海主人的崩溃与痛苦，精准地筛选着需要的信息。
黑山陈氏现状：
老祖陈玄罡冲击元婴失败，道基崩毁，元婴溃散大半，身受道伤，神魂受创，在洞府深处苟延残喘，全靠家族灵药吊命。家族人心惶惶，几位筑基期的长老为了权力和仅剩的资源明争暗斗，内耗严重。
家族势力范围收缩，多处产业被周边势力蚕食、侵占。家族子弟待遇大幅缩水，怨声载道，巡逻、警戒任务大增，怨气深重。
外部压力：敌对家族（如青狼山刘家）虎视眈眈，小股摩擦不断。散修趁火打劫，袭扰外围产业事件频发。
陈禄信息：
因当年献上“异种灵米”有功，得家族赏赐，成功筑基（初期）。现任家族药园管事之一，负责看管一处位于黑山主峰东麓“翠屏谷”的中品药园。为人刻薄，贪图小利，克扣下属丹药是常事。修为在筑基初期停滞多年。
陈师叔信息：
陈玄山，筑基后期修为，家族执法长老之一。因老祖重伤，权力斗争失利，被排挤，主要负责外围警戒和追查“潜入者”（怀疑有敌对势力探子）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务。脾气愈发暴躁。
基础常识：
修真境界（炼气、筑基、金丹、元婴…），常见丹药、符箓、材料名称及大致价值，黑山周边势力分布图，流云坊市位置…
信息如同洪流涌入，又被神念迅速分类、整理、刻印。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息。
十息之后。
神念如同退潮般，瞬间抽离了陈虎那已经支离破碎、如同被无数只脚践踏过的烂泥塘般的识海。
陈虎的身体猛地一软，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，瘫倒在地。他双眼翻白，瞳孔涣散，口鼻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，涎水和白沫混合着污物糊了满脸。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抽搐，但神魂已然崩溃，意识彻底湮灭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、布满了冰裂纹隙的躯壳。
我缓缓收回手，指尖萦绕的幽暗光泽微微流转，将沾染的一丝污秽瞬间冻结、化为飞灰。
神念扫过陈虎的尸体，冰冷无波。一个炼气中期的蝼蚁，一个陈氏家族的底层爪牙，他的一生，他的痛苦，他的记忆，在漫长的蛰伏和冰冷的复仇面前，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。
目光（神念的焦点）落在他腰间的储物袋上。那只是一个最劣质的、空间不足半方的灰布袋子。
意念微动，一丝寒潭灵力如同无形的丝线，缠绕上去，轻易抹除了上面微弱的禁制烙印。袋口打开，里面的东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出，悬浮在眼前：十几块下品灵石，几瓶劣质回气丹和疗伤散，两张皱巴巴的低阶火球符，一本破烂的《烈火诀》炼气篇，几块干硬的肉脯，还有半葫芦没喝完的劣酒。
寒潭灵力一卷，灵石、丹药、符箓被单独收起。其他的杂物，连同那个劣质储物袋，被一股阴寒的气息笼罩。肉眼可见的冰霜瞬间覆盖了肉脯、酒葫芦、书籍…然后，连同陈虎的尸体一起，无声无息地分解、消融，化作一滩粘稠的、散发着刺骨寒气的黑色泥浆，迅速渗入地底，只留下原地一片颜色略深的泥土和几缕若有若无的寒气。
毁尸灭迹，不留痕迹。
做完这一切，我微微抬起苍白的面孔，望向黑山主峰的方向，更准确地说，是主峰东麓，翠屏谷的方向。
神念深处，一个冰冷的名字被勾勒出来：陈禄。
百年岁月，足以让凡人化作枯骨。但对于筑基修士而言，不过是一次不算太长的闭关。
“翠屏谷…药园管事…” 一个念头如同寒潭底部升起的冰泡。
第一步，就从你开始吧。
我迈开脚步，僵硬而无声地，踏过那片吞噬了陈虎的深色泥土，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，朝着东麓的方向，没入了更加茂密、也更加阴冷的山林之中。每一步落下，覆盖体表的幽暗光泽都微微流转，将自身的气息、体温、乃至存在感，都收敛到与周围枯枝腐叶无异的地步。
山林死寂，唯有丹田深处那片寒潭，在无声地旋转，积蓄着冰冷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