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点，胥幻被手机震醒。窗外还是一片漆黑，屏幕上显示——徐志远来电。胥幻不免有点儿起床气，心想：这老年人的作息就是这样，睡的比狗晚，起的比鸡早。
"三十分钟后，楼下等你。"简短的通话结束，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，快速冲了个冷水澡，穿上Lisa提前准备好的白色马术衬衫与米色马裤。镜子里的自己他有些陌生——紧身剪裁的上衣勾勒出近端时间体能训练的成果，肩膀的线条明显挺拔许多。
一台奔驰S600停在小区门口，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。徐志远坐在后座，正在翻阅文件，看见胥幻，示意他上车。
铁灰色的奔驰S600驶离城市主干道，胥幻注意到车载时钟显示6:07。晨雾如丝绸般缠绕在郊区公路，挡风玻璃前凝结的露珠被雨刮器划出扇形轨迹。他偷偷调整坐姿，让视线能够通过后视镜观察后座的徐志远——这位在财经杂志封面出现的次数比明星还多的商业巨擘，此刻正用修长的手指划动着平板屏幕，深棕色猎装夹克的袖口露出那块青铜腕表复杂的星象表盘。
"知道为什么英国女王九十岁还在骑马？"屏幕的光映在徐志远轮廓分明的脸上，在他眼窝投下深不可测的阴影。
“向民众展示她的身体状况呗，证明她还能带领国家走向强大。”虚幻认真地回答。
"因为马背上是唯一不能伪装的地方。"徐志远合上皮质文件夹，金属扣发出"咔嗒"轻响，"人们可以用定制西装掩盖啤酒肚，用限量版腕表修饰手腕的粗段，但当你跨上马鞍——"车轮碾过减速带时的震动让他的话语微微停顿，"所有的怯懦、犹豫和虚伪都会即刻显露出来。"
阳光刺破晨雾，导航提示转入一条没有标识的柏油小路。两侧的银杏树突然变密集，金色叶片在风中翻飞。胥幻注意到隐藏在树丛的摄像头时，铸铁大门已缓缓开启，呈现出另一个世界：三千米的标准赛道绿宝石般铺展在缓坡上，十几匹晨练的骏马踏出整齐的声响，远处维多利亚风格的主建筑群在朝阳中泛着蜂蜜色的光。
"停车卡。"穿猎装的侍者弯腰递来一张烫金磁卡，胥幻看清他胸针上的纹章——两柄交叉的骑杖环绕着一排拉丁字母"Virtus in Arduis"（绝境中的勇气）。
徐志远下车时理了下衣领："这里的前身是英国领事馆马球场，现在会员不超过三十人。去年某位互联网新贵开价两千万入会费..."他嘴角浮现出在报道照片上出现过的微妙表情，"被拒的理由是他分不清汉诺威马和霍士丹马的血统。"
穿过铺满波斯地毯的走廊，胥幻的麂皮乐福鞋微微陷入其中。两侧墙壁上，泛银的黑白照片记录着俱乐部的秘史：伊丽莎白二世少女时代策马飞驰的瞬间，某位中东王储在暴雨中坚持训练的侧影，而在转角最显眼的位置，徐志远与一位白发老者穿着正式骑装的合影装裱在巴卡拉水晶相框。
"张振国教练，"徐志远顺着胥幻的视线解释，"国家马术队前总教练，培养过三位奥运选手。"他推开沉重的橡木门，"今天他会教你认识真正的马术。"
马厩的拱顶下，二十四个红松木隔间排列整齐，像中世纪修道院的回廊。张教练正在检查一匹阿拉伯马的蹄踵，银发在从铅条窗射入的光柱中如忽隐忽现。听到脚步声，老人头也不抬地用马鞭敲了敲地面："脱掉你的外套。"
胥幻愣神的一刹，徐志远已经解开猎装纽扣："马能闻出化学纤维的味道。"他露出里面的纯棉衬衫，"第一次接触马就像第一次见重要客户，细节决定成败。"
"这是'琥珀'，荷兰温血母马，七岁。"张教练牵出的栗色骏马肩高足有一米七，肌肉在缎子般的皮毛下滑动如液态黄金，"教学用马里最稳定的，但别以为它没脾气。"他突然松开缰绳，琥珀立刻昂首喷了个响鼻，吓得胥幻后退几步撞到了饲料槽。
徐志远轻笑出声，从口袋里摸出块方糖："蒙古人相信马能嗅出灵魂的味道。"琥珀温顺地从他掌心卷走糖块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转向胥幻，"来，伸出手来让它嗅嗅。"
胥幻颤抖的手掌触到琥珀时，马的生命恍惚间与他融为一体，湿润的鼻息喷吐在他的皮肤上，温热、潮湿，带着苜蓿草的清香。
"先学上马，上马前要检查三件事。"张教练的马鞭依次点过马鞍的不同部位，"肚带松紧度、蹄铁牢固度、水勒汗垫的平整度。"他忽地用鞭梢挑起胥幻的右手，"指甲太长，明天剪到肉缘三毫米内。马嘴比处女的阴唇还娇嫩。"
接下来的四十分钟，胥幻在张教练的呵斥下学习如何正确踩镫、抓缰、保持"三点接触"式坐姿。当他第三次因为腰部发力错误从鞍桥上滑下来时，徐志远解开了衬衫袖扣。
"注意看。"徐志远左手握缰右手扶鞍，左脚精准地找到马镫，右腿划出流畅的弧线——整个上马动作像瑞士钟表齿轮咬合般精确。琥珀的耳朵立刻转向后方，这是马匹专注的信号。
胥幻屏住呼吸。此刻徐志远与平日会议室里的形象判若两人：挺直的背部与放松的肩膀形成完美张力，小腿以恰到好处的压力贴住马腹，仿佛从他腰部分裂出的不是双腿而是马的身体。
张教练突然用马鞭抽向徐志远后背，电光火石间，徐志远连人带马横移半步，鞭梢只擦到空气，"反应还行。"张教练道。
上午的训练逐渐残酷。胥幻的大腿内侧被磨出网状血痕，汗水浸透的衬衫在后背结出盐霜。当他第一百次练习压浪动作时，张教练突然往他两膝之间塞了张对折的A4纸。
"掉一次加练十分钟。"
正午的阳光将训练场烤出松木焦香，胥幻机械地重复着起坐动作，膝盖间的白纸被汗水浸成半透明。
午餐在挂着福克斯通猎狐油画的小厅进行。侍者端上鞑靼牛排时，胥幻发现自己的手指痉挛到握不住银叉。徐志远却姿态优雅地用左手切着五分熟的和牛肉，右手同时在电脑上查看着邮件。
"下午练习越障碍。"徐志远突然说。
胥幻差点被红酒呛到："我连直线都还骑不稳！"
"所以才要学。"徐志远切开盘中的牛排，"商场如马场，没有人会等你准备好了才设置障碍。"
下午的阳光斜照在训练场上，将人与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胥幻战战兢兢地骑着琥珀，向第一个低矮的障碍物走去。
"眼睛看前方！"张教练喊道，"不是看马头，是看你要去的地方！"
胥幻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抬起头，看向障碍物后方的一棵橡树。令他惊讶的是，琥珀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决心，步伐变得坚定起来。接近障碍时，他本能地身体前倾，感受到马匹后腿的发力——
一瞬间的腾空感后，他们稳稳地落在了障碍另一侧。
"很不错！"张教练难得地表扬，"记住这种感觉，马能感知你的恐惧，也能感知你的信任。"
徐志远站在场边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。他走过来，递给胥幻一瓶水："知道为什么企业家爱马术吗？"
胥幻摇摇头，大口喝着水。
"因为管理企业和驾驭马匹是相通的。"徐志远望着远处的马场，"驭马如驭人，太松，失去控制；太紧，扼杀活力。真正的领导者懂得在恰当的时候给予自由，在必要的时候收紧缰绳。"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，胥幻反复练习跨越障碍。有几次他差点摔下来，但逐渐找到了与马匹配合的节奏。当夕阳西下时，他已经能够完成一个简单的障碍组合路线。
"勉强及格。"张教练难得地点头，却用马鞭指向他渗血的裤管，"但真正的骑手不会让马感受到血腥，慢慢来吧。"
夕阳将马场染成金红色时，胥幻已经能完成包含三个障碍的简单路线。徐志远不知何时来到了场地边，手里拿着两杯威士忌。
"第一天表现还行。"琥珀突然转向徐志远，亲昵地蹭他肩膀，"比我强。"徐志远把酒杯放在围栏上，从口袋里掏出琥珀最爱吃的方糖，"1989年我在香港第一次跳障碍，把一匹安达卢西亚马的肩胛骨摔裂了。"
回程的奔驰车里弥漫着药膏的薄荷香，胥幻的大腿火辣辣地疼，却有种奇异的满足感。车载音响播放着巴赫的大提琴组曲，徐志远神情淡然，腕上的手表在暮色中泛着青铜幽光。
夜色中，奔驰车驶回城市。胥幻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，想起琥珀温暖的脖颈和跨越障碍时那种飞翔般的感觉。他第一次隐约触摸到，为什么那些人愿意花几百万就为了养一匹可能一年骑不了几次的马——那不仅是一种身份的象征，更是一种掌控与自由并存的微妙平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