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把的光芒在浓稠如墨的黑暗矿道中艰难地跳跃，如同风中残烛，每一次摇曳都将无数嶙峋怪石的巨大阴影投射在湿滑冰冷的岩壁上，变幻扭曲，如同蛰伏的鬼魅。身后，那催命的挖掘声——铁器撞击岩石的“叮当”声，泥土碎石簌簌滑落的“沙沙”声——如同跗骨之蛆，越来越清晰，越来越急促，敲打在每一个疲惫不堪、神经紧绷的逃亡者心头。
“快！再快点！”李狗儿嘶哑的催促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。他拖着那条伤臂，每一次回望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后方黑暗，脸色就惨白一分。追兵近了！太近了！这条矿道根本无处设防，一旦被咬上，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！
陈默走在队伍最前，后背的鞭伤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，但他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脚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幽冥之路。石壁上那元末矿工用生命刻下的“恨！恨！恨！”如同烧红的烙铁，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。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后越来越近的死亡，不去看身边赵铁柱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，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，在火把光芒所能及的极限范围内疯狂搜寻！
出路！必须找到岔路！必须摆脱这直通地狱的追击！
矿道持续向下倾斜，空气变得更加稀薄沉闷，铁锈和腐朽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。脚下的地面愈发泥泞湿滑，不时能踩到深埋淤泥中的、早已锈蚀得不成形状的铁器碎片。前方探路的年轻矿奴脚步踉跄，火把的光芒猛地一晃，照亮了矿道左侧石壁上一片异常的区域！
那里不再是粗糙的天然岩壁或人工凿痕，而是一大片…崩塌堆积的巨大石块！石块犬牙交错，大的如同磨盘，小的也如人头，将矿道左侧彻底堵塞封死，只留下一些狭窄的缝隙，黑黢黢的，不知深浅。而在那崩塌的石堆下方，紧贴着地面，赫然有一个半人高的、被碎石和泥土半掩着的洞口！
“塌方…堵死了…”年轻矿奴的声音带着失望和恐惧。
陈默的心猛地一沉。绝路？不！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紧贴地面的半掩洞口！洞口边缘有明显的、被水流冲刷过的光滑痕迹！一股极其微弱的、带着潮湿气息的气流，正从那黑黢黢的洞口深处缓缓渗出！
“等等！”陈默低喝一声，一个箭步冲上前，不顾泥泞跪倒在地，将火把用力探向那个半掩的洞口！火光艰难地挤入狭窄的空间。
洞内并非死路！里面空间似乎不小！火光摇曳中，陈默瞳孔骤然收缩！他看到的不再是废弃的矿道！那洞内深处的景象，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！
坍塌的石堆后方，竟然隐藏着一个相对开阔的天然岩洞！更令他心脏狂跳的是，在那岩洞深处，火光隐约映照出一些…堆叠整齐的、深色的长条状物体！那轮廓，绝非天然岩石！旁边似乎还散落着几个…箱子？！
“后面…挖通了！我听见喊声了！”断后的矿奴带着哭腔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！
来不及思考！生路就在眼前！
“挖！给我挖开这个洞！快！”陈默的嘶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，瞬间点燃了人群最后的潜能！他第一个扑到那堆崩塌的石块前，用双手疯狂地扒拉堵住洞口的碎石泥土！
“挖！挖开它！”李狗儿眼珠子血红，丢下木矛，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堵路的碎石！其他还能动的矿奴也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，爆发出最后的力气，用刀砍、用手刨、用肩膀撞！碎石飞溅，泥土簌簌落下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疲惫！
砰！哗啦！
一块关键的石块被众人合力撬开滚落！那个半掩的洞口瞬间扩大！足以容人弯腰钻入！
“进！快进去！”陈默一把将举着火把的年轻矿奴推进洞口，紧接着，他转身，和几个矿奴一起，连拖带拽地将昏迷的赵铁柱和重伤的张老蔫等人塞了进去！
“李狗儿！快！”陈默厉声吼道，自己却守在洞口，目光死死盯着后方矿道深处那已经隐约可见、晃动逼近的火光和人影！
李狗儿最后一个钻入洞口。就在陈默弯腰准备钻入的刹那——
嗖！噗嗤！
一支冰冷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，擦着他的头皮射入旁边的岩壁，箭尾兀自嗡嗡颤抖！
追兵！到了！
“抓住他们！”后方传来官兵凶狠的咆哮！
陈默眼中寒光暴射！身体猛地一缩，如同灵猫般钻入洞口！几乎就在同时，几支长矛带着风声狠狠刺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！
“堵门！快！”洞内传来李狗儿嘶哑的吼声。几个矿奴立刻将刚才撬下来的最大一块石头合力推滚过来，死死堵住了洞口！但缝隙仍在！
“点火！火把给我！”陈默喘息着，一把抢过一支燃烧正旺的松脂火把！他看也不看，反手就将那熊熊燃烧的火把，狠狠塞进了洞口堵门石头最大的一条缝隙里！炽热的火焰瞬间舔舐着缝隙外的空气！
“啊！火！”外面传来官兵的惊呼和咒骂！
“快！搬石头！堵死！用泥糊上！”陈默一边低吼，一边迅速扫视着这个新发现的岩洞。
火光摇曳，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。这是一个比之前山洞小得多、但异常干燥的天然岩洞。洞顶很高，布满了形态奇特的钟乳石。而真正让陈默，以及所有挤进来的幸存者倒吸一口凉气的，是岩洞深处堆放的东西！
不是金银财宝。
是武器！
几十根长长的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，整齐地码放在洞壁一侧！油布早已积满厚厚的灰尘，但露出的木柄末端和铁质的矛头，在火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幽光！
是长矛！制式的长矛！
旁边，散乱地堆放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木箱！箱盖腐朽破损，露出里面用油纸包裹着的、闪烁着金属寒光的——腰刀！同样是制式腰刀！刀身细长，刀柄缠着磨损的麻绳！
最令人窒息的，是靠着最里面洞壁，倚放着的七八根…更加粗壮、带有弯曲木托、前段是黝黑金属管的家伙！
火铳！
是真正的、铁铸的鸟铳！虽然样式古朴，但绝不是他们之前那简陋的竹筒能比！冰冷的金属管身，在火光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！
而在这些武器堆旁边，散落着几副锈迹斑斑、但骨架完好的皮甲和藤牌！甚至还有一个半开的木箱里，散落着一些黄澄澄的…铜壳？不，是火铳用的定装火药筒（虽然简陋）和铅弹！
“老天爷…兵…兵器库？”一个矿奴失声喃喃，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调。
所有人都惊呆了，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。绝境之中，竟然发现了一处埋藏在地底深处的军械库？！这巨大的转折，让经历了连番血战、早已麻木绝望的神经，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！
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，撞击着肋骨，几乎要破膛而出！巨大的震惊之后，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！他几步冲到那堆鸟铳旁，抓起一杆！入手沉重冰凉，金属的触感带着一种坚实的力量感！铳管保养尚可，虽然布满灰尘，但内壁并无严重锈蚀！他迅速检查火门和药池，结构完整！
他又冲到那堆木箱旁，掀开一个腐朽的盖子。里面是用油纸包裹的腰刀，刀锋虽未开刃，但寒光凛冽！另一个箱子里，是码放整齐的、同样裹着油纸的制式长矛！
“洪武…制式…”陈默的目光扫过一把腰刀刀柄末端模糊的烙印，瞳孔再次收缩！这些武器，竟然是洪武初年的制式装备！为何会出现在这前朝废弃矿洞深处的隐秘岩洞里？私藏？倒卖？还是…某个失败者的秘密据点？
巨大的谜团如同漩涡，但此刻，陈默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！洞外，官兵用兵器撞击堵门石头的声音和叫骂声越来越响！缝隙里塞着的火把火焰被风压得忽明忽灭！
危险并未解除！这些武器，是生路，也是新的杀机！没有经过训练，贸然使用这些铁铳，炸膛的风险比竹筒更高！但追兵就在门外！
“都别愣着！”陈默的厉喝如同惊雷，瞬间震醒了呆滞的众人，“李狗儿！带人！把鸟铳搬过来！对着洞口！快！”
“赵…赵铁柱不行了！”岔洞深处，传来带着哭腔的惊呼。
陈默猛地回头。只见赵铁柱被平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，胸口剧烈起伏，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可怕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，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血沫。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，眼神涣散，瞳孔已经开始放大！伤口感染引发的严重内出血和呼吸衰竭，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！
“柱子！柱子！”搀扶他的矿奴哭喊着摇晃他。
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！他冲到赵铁柱身边，半跪下来。看着这个曾经扛起原木撞门、抱着石块砸敌、忠心耿耿的汉子，此刻如同燃尽的油灯般迅速黯淡下去，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！他懂化学，懂火药，他能造出杀人的利器，却救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！
“陈…陈头儿…”赵铁柱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陈默的身影，嘴唇翕动着，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，“…替…替俺…杀…杀…”
最后一个“狗官”尚未出口，他身体猛地一挺，喉咙里发出“嗬”的一声长响，随即，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凝固在了那张年轻却写满苦难的脸上。瞳孔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，空洞地望向漆黑的洞顶。
死了。
又一个兄弟，倒在了这条充满血泪与反抗的路上。
洞内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洞外官兵撞击石头的“砰砰”声和叫骂声，如同嘲讽的鼓点。悲愤如同冰冷的岩浆，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腔里无声地沸腾、咆哮！
陈默缓缓站起身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那双眼睛，在火光的映照下，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，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！他默默地从赵铁柱身边拿起那杆陪伴他战斗到最后的长矛。
他不再看那失去生命的躯体，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悲愤和绝望扭曲的脸，声音低沉嘶哑，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：
“拿起刀！”
“架上铳！”
“用狗官的血…祭柱子！”
“用他们的命…开我们的路！”
没有激昂的口号，只有赤裸裸的复仇宣言和生存法则！
悲愤瞬间化作了力量！李狗儿第一个扑向那堆冰冷的鸟铳！其他矿奴也如同被唤醒的凶兽，红着眼睛，抓起地上的腰刀、长矛！几个胆大的，学着陈默的样子，笨拙却凶狠地将沉重的鸟铳架在堵门的石头缝隙旁，黑洞洞的铳口，颤抖着对准了外面晃动的人影！
陈默走到一杆架好的鸟铳旁。他抓起旁边木箱里散落的一个定装火药筒（里面是预先配好的火药和铅弹），用牙齿撕开油纸封口，将黑灰色的火药倒入铳管，接着塞入铅弹，用通条压实。动作虽然生疏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。他拿起火折子，吹亮。
洞外，撞击声骤然加剧！堵门的石块剧烈晃动！一道更大的缝隙被强行撞开！一张狰狞的、带着贪婪和杀意的官兵面孔，在火光中猛地探了进来！
“在这…啊——！”
就在那官兵发出惊喜嚎叫的瞬间——
陈默眼中寒光如电！火折子猛地杵向鸟铳的火门！
轰——！！！
一声远比竹铳更加狂暴、更加沉闷、如同火山在密闭空间内爆发的巨响，猛地在这个地下军械库中炸开！